2022 食食課課|她的記憶心聲 你的餐桌新語
專訪 |泰雅族 Lawa Silan
當 Lawa 師母說起,這些年來她跟著與部落合作的香草老師、部落農人一起推廣金盞花的種種。我才訝異地得知,台灣山間的這塊泰雅「原」鄉平原,多年前業已成為原生於歐陸地中海地區香草植物的產地。
那羅氣候潮濕卻又日光充足,恰好符合金盞花所需的生長條件。當年,正是看好金盞花收成加工品的經濟效益,部落頭人便大方提供土地支持族人種植。最開始族人辛勤地在山間平原,以黑色園藝塑膠網布鋪墊起花朵的溫床,以友善耕作的方式養育花苗,悉心等待花苗九十天後的盛開,再捉緊花朵盛開的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間,吆喝起夥伴一齊彎腰採收。無奈部落卻經歷了一段期待落空的灰暗時期,朵朵心血交由中盤商收購,結果卻是每斤以兩百元成交,收入完全不敷成本。
圖片來源:「喜嵐田園露營區」官方臉書網站
為了增加金盞花的收益與價值,Lawa 師母曾與族人共同嘗試將金盞花煎蛋入菜,或用風乾機將花瓣乾燥後,妝點吐司、雪Q餅等手工點心。族人也曾與純露保濕水製造廠商談好,由農家提供新鮮花材,廠商代工製作。萃取完成50公升的花水,可由農人與廠商對分,一半給廠商當工錢,另一半就讓農家帶回。Lawa 師母也在網路商店,找到萬元不到的簡易版純露萃取機,告訴族人能自行將花朵製成保濕花水的方法。之後,當族人向她分享賣出一罐3000元的花水時,她也發自內心的感到喜悅。
近年,再透過縣府及地方策劃的「山里花見」觀光花季(2-4月),更讓耀眼的金盞花,從秤斤論兩的農產品,搖身一變化身為部落旅遊盛事的主角。「連藝人吳宗憲都來到了呢!」Lawa 師母彷彿像是看著自己孩子出人頭地般驕傲地說。
Lawa Silan( 漢名:高月蘭),認識的人都稱她為 Lawa 師母。她出生於民國50年,成長於家教嚴謹、信仰虔誠的泰雅家庭,家中共有十個兄弟姊妹中,她排行第四。Lawa 師母生命中的多數時光,都在新竹、竹東、那羅一帶生活,她曾投身學校教育二十餘年,婚後也陪同擔任教會牧師的丈夫到花東傳道。雖然在2004年艾莉颱風來襲後,參與第一線救災支持的丈夫累倒去世了,讓師母渡過了一段難熬的時光,然而她退休後仍選擇繼續在尖石當地,陪伴部落族人發展金盞花休閒農業與旅遊。目前已當了祖母的她,身邊還常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孫女陪伴。
Lawa 師母提到,孫女也在「族語E樂園 」學習族語 。記得有次開車載著雙胞胎姊妹出門,她停在路邊先吃飯糰,後面傳來小孫女催促趕快開車的不耐語氣。突然間,後座傳來標準的泰雅語「ini’ na’」。原來是雙胞胎姊姊要身旁的妹妹不要急,等一下。
從小與家人都說族語的 Lawa ,小學時也曾經歷被禁止說「方言」的艱難時期。然而近來在母語復興運動盛行後, Lawa 師母為了鼓勵遭遇語言斷層的年輕人重新學習族語,以身作則考取泰雅語高級證照,目前還正準備兩年一次的優級考試中。她主要使用的是「賽考利克泰雅語(Ke Squliq Tayal)」。
師母的泰雅名字 Lawa,來自於部落中最長壽的女性長輩。她告訴我們,在這個帶著祝福的名字背後,有一段讓家人揪心萬分的往事。
她出生時原本叫做月蘭 (Elan) ,因為襁褓時曾經歷兩次呼吸停止,讓那時身體也不是很好的媽媽(yaya)急得衝山下找醫生求救。然而,當月蘭的媽媽總算來到醫院,醫生卻判定小月蘭已沒有了呼吸,要媽媽帶女兒 (yagih,女嬰) 回家。傷心的 yaya 只得摟著懷中的嬰兒回娘家。奇蹟的是,在祖父一夜禱告後,隔日早晨,小月蘭又重新有了鼻息。在事件之後,家人便依照泰雅族的 gaga,以部落中長壽的女性之名 Lawa ,為她改名,祈願她平安長大。
不再當乖乖牌,用行動、信仰與真摯的愛,讓家人安心
從小 Lawa 在師長眼中一直是個乖乖牌,在學校成績還不錯的她,卻因考高中時失利,希望不要造成從農家人經濟負擔,自主決定要到台北工廠找工作。當年她趁父母親上山到田裡工作時,一個人獨自離開家,從尖石走路到竹東,再搭聯營車到台北萬華,找當時在台北的姊姊幫忙。最後,還好是母親心疼她,與父親達成共識,讓女兒有重考機會,父親用了姊姊的聘金讓她唸重考班,在一 年的系統性學習後,年輕的月蘭不負眾望,順利地考取多所學校,並從中選擇新竹師專普師科,踏上教育之路。
「我就是不乖」,Lawa 師母帶著笑意,對我們再道出當年幾經波折的戀愛往事。 還記得師專時,她與出身於虔誠牧師家庭、來自梅花村賴家的男友相戀許久, 然而在論及婚嫁時,才得知母親生前曾因為心疼大姐婚後所遭遇的不幸,許下不讓女兒再嫁梅花村賴家男兒的遺願。在母親友人屢次以信仰與神靈託話說服, 當時的她幾乎就要放棄這段感情。不過,那時仍在台北神學院就讀的男友,託人了解 Lawa 疏遠的原因後,特地返回新竹找她,堅定地對她說,「我可以帶妳繞整個台灣的教會看看,神哪裡會指定人們的婚姻的」。因為他們相信神會帶來愛與包容,終於在神的見證下,攜手成家。
圖片來源:Lawa師母提供
Lawa 師母的父親,原本強烈反對這門婚事,然而看見婚後女婿不僅對女兒照顧有加,還非常投入教會工作,為公益服務,總算也能安心支持女兒的決定,讚賞地說,「這位是我最好的一個女婿了!」
若信仰與 gaga 衝突會怎麼辦?
我們很好奇地問起虔誠的 Lawa 師母。
Lawa 師母說,在過去生活中,還沒有信仰上帝,族人凡事便依照流傳的 gaga 走,而現在有上教會的族人,大多會以聖經中的真理作為生活的「一把尺」, 若有許多衝突的時候,也會以聖經為主。
然而,還是有人蠻堅持遵行 gaga 來生活的。我自己的話,若如今若習俗與生活產生違和,會依照信仰及子女的意見來決定,比如以泰雅族的婚禮儀式來說, 按照 gaga 習俗要殺豬慶祝,並分送喜豬(sapat)給族人才算完成」。
有二女的 Lawa 師母,在女兒要結婚時,總會問「妳想要喜餅,還是 sapat?」。 大女兒結婚時,致贈親戚的聘禮,除了喜餅,也特地宰殺了三隻喜豬。小女兒結婚時,就只選擇喜餅。雖然如此,她還是從市場上,買了些分切成條的豬肉 (syam),送給家族長輩們。然而,此舉卻遭受到長輩議論,長輩們會認為沒有殺豬、沒有收到晚輩的喜豬,就是結婚儀式未完整。也因為這樣,小女兒結婚後許久,部落長輩看到她還是會問說「我什麼時候,可以吃到你的孩子的喜豬啊?」(族語: knwan niqun maku’ sapat laqi’ su’ lga?)
Lawa 師母回想起,從前住在竹東的客家人常常會來到尖石田間採集艾草,之後又會再挑著艾草粄四處兜售。「我的媽媽買了幾次後,就問了小販,這個怎麼做的呢?」。後來便在家裡試著做給孩子們吃,艾草粄裡頭包裹著甜甜的紅糖, 很受小孩子們的喜愛。她也還記得,在國小五年級時,聽著懷孕母親指導,完成第一次製作艾草粄的經驗。
圖片來源:Lawa師母提供
母親過世後,「艾粄」的清新香氣,就永遠成為她記憶中忘不了的媽媽味,更是姐弟間想念母親時的共同語言。因為泰雅語的艾草(hekil putung)與火柴用法相似,弟弟還總會開玩笑地說,我們來做「火柴粄」!
圖片來源:Lawa師母提供
那什麼是記憶中家人會吃的泰雅傳統食物呢?對 Lawa 師母來說,是公公做的飯糰。過往,她要去找在花東教會工作的丈夫,公公會親手準備飯糰讓她帶到火車上吃。傳統泰雅口味的飯糰,是以糯米(sumul),包起芋頭(sehuy)、鹹魚(qulih qmtux)或鯖魚等食材,外層再用月桃葉子包裹起來。還記得當時的她,總是會留著這充滿父親情意的飯糰給丈夫。並說,「這是爸爸帶給你的!」
讓 Lawa 師母印象深刻的泰雅家常味,還有醃苦花魚。因為醃漬的泰雅語讀法是 tmmyan,族人到竹東鎮上小吃攤,總愛笑稱我們要吃「得麽麵」 。
有一回她的丈夫在花東海釣,收穫滿滿的十多尾魚獲,使她興起做醃魚的想法, 因為沒有醃魚經驗,便打電話回尖石向朋友請教做法。「把魚洗淨擦乾後,雙面塗抹鹽巴,並放入冰箱冷藏三天,再取出裝進缸裡,用一層米、一層魚重複地鋪滿…」。 Lawa 師母記得當時完她完成後,熱情地打電話跟家人說,「一個月後你們來花東玩,還可以順便帶一些魚回去」。然而到了約定的開箱日,家人都到齊了,打開封蓋的月蘭爸爸卻說:「啊~都壞掉了!」當時一陣錯愕的他們,後來仔細地詢問 Lawa是怎麼做的,才知道,因爲她誤用了剛煮熟的米飯來醃魚,正確做法應該是要用冷飯呀!
那羅第五部落的族語稱為 Agiq , Lawa 師母解釋說它的意思是「白茅」。據說白茅是一種田埂間的低矮的頑強野草,根系強韌、蔓延性高,若不趁早除去,一下就能佔據大片土地。然而,這種植物不僅是她家鄉的名字,更是她童年悠遊遼闊的山川間的田野小路上,隨手可採摘的免費零嘴,雖然如今再也不復見了,但在她的記憶裡,仍嚐得到微微的甜味。
本次泰雅語的探訪得以展開,要回溯到 2021 年我們受邀於新竹縣婦女中心「食食課課巡迴演講」串起的緣分,在講座與發酵康普茶手作的交流活動上,聽見參與參與女性們分享家常味,包含來自泰雅族、客家不同的傳統味道,勾起了我們對於新竹縣一帶多元族群的好奇。也藉由當時窗口幸腕的推薦,並協助接洽後,我們才有機會認識 Lawa 師母。
猶記 2022 年 5 月中,團隊第一次前往尖石那羅拜訪 Lawa 師母時,台灣不僅籠罩在疫情擴散的烏雲之中,北台灣還持續讓雨水浸潤著。驅車往山中的我們, 多次在新竹縣市陌生的道路上迷途,遲到了近一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「喜嵐田園露營區」。然而,隨著車行越來越靠近尖石鄉,蜿蜒爬升的山路,趨近眼前的巨大岩壁與山間透白的雲霧景色,都讓從都市而來的我們讚嘆連連。而當雙腳正式踏上那羅土地,在深深地吸吐之間,讓人有種全身細胞彷彿都被潔淨的山泉淘洗過的舒暢。
甫抵達,我們向 Lawa 師母打過招呼後,便趕緊在露營區尋找到適合採訪的位置, 因為同行的聲音創作者鄭琬蒨(Winne),很擔心在半戶外場地,周圍環境中的雨聲、往來的車聲,皆可能無預警地竄入,干擾錄音品質。我在旁一邊走動協助確認,也一邊向Lawa師母說明解釋。終於,我們選定在入口處的涼棚中就定位,才剛要就坐,Lawa 師母便端上一壺熱金盞花茶說要招待遠道而來的我們。瞧見金盞花本尊,我直覺地拿起手機隨手紀錄,傾下身,左右移動試著讓鏡頭視線與桌面平行,想攝下在透明壺中漫舞的嬌嫩花瓣。這時,耳邊傳來 Lawa 師母溫柔地說「我們的 FB 上都有照片啦,你們先趁熱喝」。我拿起杯子啜飲茶水,而伴著金盞花的溫熱香氣入口,也為出乎意料的濕冷天氣,增添了些許暖意。
上山前,我才剛讀過泰雅族女作家里慕依.阿紀(Rimuy Aki )著作的《山櫻花的故鄉》,隨著小說細膩的文字,想像在台灣島嶼上為了尋找更好生活而遷徙的泰雅族群生活樣貌。這一回訪談,則又從 Lawa 師母分享的記憶與生活故事中,更認識尖石這一家泰雅族人的生活,是如何因地緣鄰近性、家庭、工作、婚姻與信仰,連結起竹東客家族群、台北工廠、花東教會,甚至是美國華人信仰圈的多樣風景。採訪的一個多小時,戶外大雨不止,我們與 Lawa 師母在待在涼棚內,哪也去不了。然而,聆聽她柔和而淡定地訴說記憶裡的往事,我彷彿也隨她走進一段高低起伏的生命風景,有清朗嘹亮的聖歌、愛與信賴的美好時光;當然也有極度憂傷的人生低谷,及逼人的危命懸崖。
對我來說,Lawa 師母是個樂於分享的老師、虔誠的教會信徒,更是一位善於說故事的溫柔療癒者。訪談中,她提到生命中的兩次忤逆家人意見,我想,那就是當年的她,勇敢為自己生命負責的選擇吧!在我感到備受 Lawa 師母信任,願意向我們訴說眾多珍貴生命經驗的同時,也不禁佩服 Lawa 師母面對人生難題仍能顯現的平和與堅毅。
相隔三個月,趁著前往後山拜訪幸腕 yaya 時,又二度拜訪師母,帶著攝影夥伴前往,補拍些現地的影像紀錄後又匆匆驅車回返都市。這兩次離開前,Lawa 師母總會笑著說,「下次再來玩啊,不要都只來工作」。還未見到金盞花的我們,真的很期待明年春天,能在「山裏花見」呀!
金盞花(phpah)- 族人平時會以日文單詞 hana 稱之
女嬰(yagih )
喜豬(sapat)
泰雅傳統的規範(gaga)
糯米 (sumul)
芋頭 (sehuy)
豬肉 (syam)
豬 (byok)
山豬 (byok qnhyun)
醃漬 (tmmyan [名詞]) / tmami [動詞] )
鹹魚 (qulih qmtux)
採訪、撰文 |邊邊女力協會 陳冠蓉
因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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